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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星体育在线镜中妖顏

2023-07-16 12:5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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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叔,你很久都不肯踏足天窗,今天怎么有闲心光临了呢?”周子舒唇角含笑,缓缓自壁间一副四季春图前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毕长风一身灰突突的粗布袍服和一脸乱蓬蓬的须发上,瞳孔微微一缩,笑容却反而更显温煦。

  楚西风眉头轻跳,却躬身垂手退在暗影里,整个人屏息敛声,连呼吸声都放缓了。

  毕长风性子鲁直,仗着自己和先庄主秦怀章师出同门,对周子舒这个师侄虽然爱护,近年来行事和言语间却不乏冲突。早年庄子里事故频出,他倒是一直站在周子舒这边,甚至亲自带着养子毕星明投了天窗,与庄主同进退。可是后来庄主终于将庄子中的事务摆平,压服了一众师叔伯和族中长老掌了大权,天窗这里也乾纲独断,将庄子和官府两股势力牢牢捏在手中,毕长风就渐渐露出些不满的意思来——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一干师兄弟给师侄周子舒找了不少麻烦。那些人当年短视争权,完全没有考虑到庄子的前途,逼得周子舒不得不以退为进,带着庄中少年子侄下山,在晋州另起门户,借着小晋王的势力催生出天窗这样的庞然大物。但他毕竟已经成功了。今时不同当日。周子舒已然掌权,将庄子中一干耆老收拾得服服帖帖,再无二话,自然就没有必要顺风扯尽篷。大家毕竟师出同门,那些倚老卖老的老家伙如今都已夹着尾巴做人了,周子舒这个做小辈的,自然也该退让几分。可偏偏周子舒的温和有礼都只是表面,下手着实狠辣,他表面上对庄中长辈还算尊重,其实早已将他们手中权力尽数拔除,将他们做成一堆活木偶高高挂起,全不当回事,就连他们的嫡系子侄也早被他一一远派,有的竟然三五年都不见踪迹。

  毕长风当然知道这群人咎由自取,可他总觉得,他们毕竟是长辈,周子舒的手段未免过于激烈了。既然已经占了上风,又何必赶尽杀绝。他当年为了帮周子舒,与一干师兄弟世叔伯可是撕破了脸的。现在眼见他们个个灰头土脸的,也都知了错,心下自然也软了,又仗着当年的功劳,说话做事不免有些倚老卖老起来,这两年他和周子舒连起冲突,后来索性便居功自傲,不听宣调,终日留在庄子里和一群老家伙厮混。

  这一年来,还是他第一次下山,明明进了天窗,也号称是前来面见首领,却硬是穿着常服,神色间俨然是把自己当做是不得已来见师侄的师叔,甚是倨傲。楚西风自然知道他来者不善。可周子舒却并未示意他退下,他也只能留在屋子里看师叔师侄打对台,只觉心中栗栗,几乎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叫人看不见才好。

  “你既然还能叫我一声师叔,我也就托大唤你一声庄主,”毕长风昂首道,“庄主,许久不见了。”

  周子舒在那幅题写着“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的长卷前站了一刻,才慢慢走到几案前坐下,叹道:“毕叔,你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敞亮着说呢?”

  毕长风冷冷一笑:“我这些年来跟着庄主出生入死,你叫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带着一众儿郎为了庄子连命都能豁出去。没想到老了老了,被您送回庄子养老就算了,我一手带大的嫡嫡亲亲的师侄居然还跟我说这样的片儿汤话。”

  “毕叔对我居然有这么大的怨气,怎么又肯屈尊回天窗呢?”周子舒神色淡淡的,并未半点儿不豫。

  “是我要回天窗么?周子舒,人嘴两层皮,正反都是理。我为什么来,你不知道吗?若没有你的允许,我难道能踏出庄子一步?我今年还不到六十,就已经过起了养花逗鸟的风雅日子,还不是拜你所赐?”毕长风怒目圆瞪,冷声斥道。

  “毕叔,您年纪也大了,性子怎么反而越发暴烈了么?”周子舒叹道,“无论您怎么想,您终归是我的长辈,对长辈,我岂有不敬之理?”

  “你少给我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废话。我这次来,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把九霄送到哪里去了?周子舒,他虽然不够听话,好歹也是你师父的独生子。怎么人忽然就不见了呢?还有星明,他每旬都回来看我,怎的忽然就不告而别,不知所踪了?!”

  “毕叔,九霄跟您一向亲近,你大约是知道,他最近经常往北跑,据说……和静安那丫头来往得很密切?”

  毕长风眉头微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子舒,不过是点小儿女的私情,怎么,你也有兴趣管?李大人虽然是振武节度使,却也曾与你师父是通家之好,九霄即使与他家的丫头走得近了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我知道李大人与你表兄小晋王素来不是一条心,可子舒你没有必要如此严防死守吧?天窗虽然借了晋王的力,我四季山庄的大好男儿却也大可不必甘心情愿做他的走狗吧?”

  “一直以为毕叔是直性子人,却不料您也如此会说话。您也不必如此旁敲侧击。晋王府是晋王府,天窗是天窗,四季山庄是四季山庄,我心里清楚得很。况且,知慕少艾,人之常情,九霄年纪到了,他与静安也算青梅竹马,我又怎会做那讨人嫌的恶人。只是,九霄的事儿毕叔就如此关心在意,如今我也不过是要请毕叔成全我的人生大事,毕叔又何必坚辞不允?我和九霄都是毕叔的亲师侄,毕叔您又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师父走得早,毕叔,您可是我的长辈。”

  毕长风只见周子舒注视着自己,目光澄澈殷切,宛然便又是当年那个性情洒脱满心孺慕的少年,心头忽然一软,满腔怨怒竟似淡了许多:“可是……可是子舒你也不能……你的亲事,你的亲事,也不能全由着你的性子来啊……那温客行就像从石头缝里突然蹦出来的,查不到半点儿踪迹,这样的人你也敢往家里娶?子舒,他是谁,是什么来历,你不觉得该给大家一个交代么?”

  毕长风叹道:“子舒,我没有特意去查。但北山街十八号,十几年来一直是流云坊刘掌柜老丈人家的私宅,怎么突然就过户给了罗家,换了罗府的牌匾,整条街的住户居然都以为那宅子一直便姓罗。子舒,若不是我也算是这晋阳城里的一条地头蛇,我恐怕都要信以为真的。还用我查么?”

  周子舒面色一缓,轻笑:“毕叔好记性。可虽然流云坊是晋阳城最大的布庄子,刘掌柜的老丈人到底姓什么,您真的记得?”

  毕长风一愣。四季山庄虽然自诩九州事尽知,晋阳城也就在眼皮子底下,他却真没在意过城里一个布庄子掌柜的姻亲姓氏。难道真的是他疑心太盛?他放缓了语气:“子舒,话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你该当明白,你的亲事不论对庄子还是天窗,都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儿闪失。大家伙儿不同意,也并不是要故意跟你做对,实在是……太过突然。你虽然是庄主,也不能心血来潮,说要娶谁,立时三刻便要成亲,你总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况且就算北山街十八号罗家真的是他姨母家,这样的身份,又怎堪与四季山庄结成姻亲?!”

  “交代?毕叔,你我近年来虽然有分歧,但我周子舒素来做事,您心里也该明白,又岂会将庄子和天窗的安危置之度外?且我周子舒难道还需要靠姻亲关系支应门庭么?毕叔……”周子舒面色苍白,一字一顿地道:“我这些年来,也只请托过您这一件事。”

  毕长风摇头道:“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坤泽,况且坤泽虽然能生育,与子嗣上却都艰辛,当年你父亲……”

  “毕叔,”周子舒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成亲难道就只为的子嗣绵衍么?你与毕婶成亲多年,膝下空空,只有星明这一个义子,你后悔过么?”

  毕长风一窒,不出声了,许久才低低叹道:“天底下那么多好姑娘,家世、容貌、才情,尽可随你挑选,子舒,你就非他不可么?”

  毕长风怔了半晌,颓然道:“罢了,你也大了,我劝不了你,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你要娶谁便娶,又何必用九霄和星明的消息逼我下山?”

  “他……自幼父母双亡,罗家是他在晋阳城唯一的亲人,还不知道能在这桩婚事上出多少力。可我既然要娶他,就不能委屈了他,必然要三媒六聘,将他堂堂正正地娶回去。不然他纵然将来嫁进庄子,也步履维艰。毕叔,庄子中长辈虽众,我真心信得过的,却只有您一人。我知道您心存顾虑,可还望您放弃成见,出手周全此事……子舒将来必然感念您的恩德。”

  “周子舒啊周子舒,你这软硬兼施算计人心的本事,眼看着是见长了,”毕长风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道:“都是多年的老鬼,你也不用在这里和我装腔作势,九霄和星明到底被你送去了哪里?”

  周子舒叹道:“星明虽然武功不算上乘,但心细如发,只是还需要历练,我吩咐他带着风十一组扮作商队去京城做前哨打探消息,又有老罗和谭琦做他的支应,天子脚下,星明又一贯行事谨慎,只要不擅自行动,当无甚危险。毕叔大可放心。”

  “京城?”毕长风双眉微蹙,却终究一声叹息,“罢了,你自有你的安排。他当年跟着我进了天窗,也都是自己的选择,我放心还是不放心,就不重要了。你心里有数就行。”

  “至于九霄,我不过是遣他亲去南疆,替我送封书信,毕叔您也明白,大巫那边,事关机密,我也只信得过九霄了。”

  周子舒淡笑道:“看您说的,我与大巫多年交情,如今我要成亲,总是要和他说一声的,不然将来岂不要被他挑理?”

  毕长风盯着他看了许久,周子舒却全没在意,一径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媒人是一定要请官媒的。这三书六礼具体该怎么安排,一切还要劳烦毕叔费心了……罗家有什么要求,您能答应的就答应,不能答应也别一下子回绝,回来咱们再商量……您千万记得态度要和气……西风,你记得亲自陪毕叔去修个面,再派人回庄子给毕叔拿两套新衣裳,务必要大方得体,衬得起毕叔的身份……”

  “主子。”楚西风稳健有力的足音在门外响起,随之是谨慎的两声叩门声和低沉有力的轻唤。

  门无声地推开,楚西风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地进来,在周子舒书案前躬身拱手行了礼,才退开,站到一侧。

  “都办好了?”周子舒仍在埋头书写,一笔一划写得甚是认真。他自小便跟着秦怀章练武习文,深得其师真传,虽然运筹帷幄行事有度,其实却有一笔狷狂恣肆的行草。不是极熟络的人,怕是很难看懂他写了些什么。是以他近身用的人,不仅要识字,还得花个把月熟悉他的书写习惯,免得误事。

  楚西风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端整明白的字,便是再守规矩,都忍不住要偷着瞥那么一眼。但只一眼,便被入眼红彤彤喜洋洋的一片吓得缩了脖子。这得写多少张庚帖啊?主子到底是打算娶多少位夫人啊?!

  终于停了笔,周子舒双眉紧皱,将刚刚写就的一张帖子双手擎起来,上下左右的打量,面色犹疑。踌躇了许久,他才想起旁边的楚西风,道:“西风,你看我这张字……写得好么?”

  楚西风这才伸长脖子,将整个头转过来,俯下身子使劲看了两眼,道:“很好啊!疏密有致,筋骨秀挺,主子的楷书原来也是练过的。”

  “真的好?”周子舒双眉不展,追问道,“你不觉得太过方正,所以缺两分圆融,也不够活泼?”

  给主子挑毛病???这对他来说还真的是第一次。不过他确实看那几十个字个个大小如一,笔力也苍劲有力,都似要自纸上站起来似的,没有看出哪里不活泼。楚西风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主子的见识自然是高过我的。”

  楚西风这才看向周子舒左手,那里扇面似的排开了七八张写好的,其中有他一看就眼熟的行草,也有更加潇洒风流一些的行楷,也有质朴典雅的汉隶,还有另两种风格的小楷,甚至还有一封清丽秀婉的簪花小楷。楚西风看得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睛,心想他主子怕不是个被江湖事务耽误了的书法家吧!

  “西风,你倒是说呀!”主子的声音还是一以贯之的高冷,只是……语速快了点,语气急了点,语调高昂了点。

  也许都不过是一点点改变,可许多的一点点汇合在一起,就让他的整个态度鲜活了许多。其实也不只是今天,自从主子用一件突如其来的婚事把整个山庄炸得人仰马翻之后,他总觉得主子的语声里多了些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楚西风舔了舔发干的唇,试探着低声道:“成亲是大事,属下觉得,主子的这封汉隶庄重华美又洒脱自如,倒是更合适一些。”

  周子舒双眼一亮,赞道:“你说得对!西风,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见地!”他立即捡起那张汉隶上下端详着。

  楚西风常年紧绷的心弦倏地一松。他这位主子虽然年轻,心中却是有沟壑的。他是主子身边的近卫,更是一早追随主子的心腹,可却也从不敢擅自揣摩上意。他深知自己的斤两,这位主子可敬,却并不可亲,就连主子的亲师弟在他面前,言语间也颇恭谨自持,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那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听话的。好在主子赏罚分明,从不意气用事。跟着这样的主子,人累,心不累。可现下这个氛围,他却更喜欢。

  周子舒却又叹了一声:“还是觉得哪里不够妥当。”他将大红洒金的厚宣平放在案几上,用双手展平,“这万年红虽红得正艳,却不免俗气……”

  楚西风笑意更浓:“主子,您倒是想想,咱们庄子多少年不曾办过喜事了?库房里存的这些万年红,都是留着寻常年节写个福字贴个对子什么的,自然您是会觉得俗气的。这置办婚事必然不能拿这些陈年旧物,还当立刻去城中订购。”

  “订购?”周子舒眼睛睁得更大了。他自幼学识广博,礼尚往来待人接物温和豁达令人如沐春风,便是仕途经济、商贸往来也都粗通一二,秦怀章是花了大力气教导培养他的,却唯独忘了教他怎么过普通百姓的寻常日子。反正四季山庄里师叔伯师兄弟另外的仆僮妇人一大堆,就算碰到婚丧嫁娶之类的杂事,也轮不到做庄主的亲自上阵。他老人家万没料到自己高雅脱俗的徒儿也有今天。

  “城里上好的文墨铺子里都有这营生。这洒的金都可以看您的需要,只要肯掏银子,便是足赤的纯金也能用。您要是嫌洒金的俗气,咱还可以销金,将金丝金线轧在纸浆里,吩咐铺子里专门制成您想要的花纹,比如龙凤团纹,宝相,联珠……”楚西风窥着周子舒的神气,见他一味地蹙起眉头,便一路不厌其烦地数下去:“鸳鸯并蒂,连理枝纹,四时锦,柿蒂纹,如意纹,云纹……”

  “就是云纹,还有那个如意纹……”周子舒拊掌沉吟道:“有没有可能将如意纹和云纹融合在一起绘制出来?”

  楚西风心中暗惊。这一年多主子一贯独来独往,再不肯叫人跟随,便是出再凶险的任务也都是独自前往,他们没有一个不担心的,都知道是因为衍儿少爷,却也没有一个敢多说一个字,就连素来爱顶撞主子的凌霄少爷都谦和了许多。然后半个月前主子突然回庄,兴兴头头地说要成亲。他们竟没一个人知道那位新夫人是什么来头。可单看这段日子以来主子明朗的气色,和不同寻常的一举一动,便可以知道,不管这位新夫人出身是什么,都是主子心头最重要的人。他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主子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如此用心。就连当年的衍儿少爷……主子虽然是事必躬亲的,却也从来不曾这样费心斟酌过。他……也从未见过自己的主子如此犯难,更不用说庚帖这样的小事。他于是更加拘谨起来,小心地道:“属下不知,等下便替主子进城,唤几个铺子的掌柜上山来见您。”

  “没事,不需劳烦你,我自去看看便知。”周子舒见最后一张楷书的墨渍尽已干了,才将散放了一桌的万年红收拢来,整整齐齐叠成一沓子,拧开案几上一个小小抽屉,平平整整放好,才合上抽屉,问道:“都处理好了?”

  楚西风微笑:“属下让人按着名单,从天窗各组唤了他们的嫡亲子侄和亲传弟子来帮他们搬粗重家什,老人家还是要面子的。不过婶子大娘们都很知书达理。她们挺高兴的,纷纷说主子年纪早就到了,早该寻思成亲的事宜,无论是前院,还是后园的主院,都本该是主子和夫人的居所,他们鸠占鹊巢这么久早就该让出来才是,更别提是成亲这样的大事,家家都该支持才是。”

  绷紧的唇角松弛了些,周子舒目中的神情也柔和了:“不知道他喜欢住前院还是后园,只能麻烦长辈们都动一动了。”

  “是。属下已吩咐了平安,命他带人将前院正房还有后面的主院所有屋舍彻底洒扫一番,那主子这几日……”

  “我们回天窗,有些事也该一并安排下去了。你回头告诉平安,我养在厨房里的两对活雁,他须帮我仔细地喂,若是饿瘦了,或是养死了,我就拿天窗的规矩治他。还有,”周子舒淡淡地道,“西风,你去找一下毕大娘,拜托她带着婶子大娘们按照正房和主院的尺寸将喜事需用的帐幕帘笼先制办起来。颜色自是要喜庆,式样却不能俗气,看得人闹眼睛。过两天等我派人采买的布匹衣料都到了,接下去还要麻烦她们帮忙裁制新房里的铺盖,再……再按照我给的尺寸和式样,替他……替他做几件家常的衫子。”

  他末尾一句话说得略有些含糊,楚西风却毕竟跟了他数年,自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禁暗暗咋舌——这位新夫人还未入门,主子却已为他花尽了心思,更是给他做足了面子,他将来也必然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侍候才是。

  周子舒从案几上随意捡了本书浏览着,见他还没走,微微皱眉问道:“怎么还不去吩咐差事?”

  “老毕?”周子舒缓缓抬头,目光带着几分探询地落在楚西风脸上,“是毕师叔?还是毕统领?”

  鬼谷,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律法的地方。鬼谷的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一切须遵从鬼主。违逆鬼主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谷主爱咋咋呗,咱们还能拦得住?你们啊,天天就是没事找事,”食尸鬼好不容易抖着两条跪得早已麻木的腿,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吧唧了两下嘴:“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吃两块肉。饿了,你们爱咋咋吧,我得先去吃顿晚饭。这一天把我饿的,晌午饭都忘吃了。”

  目送他蹒跚离去,急色鬼都不由得露出一丝羡慕来:“还是这货活得通透自在啊。”

  无常鬼悠悠一叹:“开心啊,你还真别看不起他。这一点我倒同意急色……这鬼谷上下,也只有他这样的才真能活得开心,活一天,吃一天,也就乐一天。傻也好,蠢也罢,总好过你我,一辈子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滋味。”

  急色鬼面色一黯,长叹道:“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活法,他的快活只在他自己,若给了你我,只怕就成了笑话。莫羡他人吧。”

  开心鬼却已抢白道:“嘿!我没有你们读书多,不懂这些有的没的。没的晦气!呵呵,你们别在这里伤春悲秋行不行?咱们讲点儿实在的,嘿嘿嘿,谷主他要是真把自己嫁了,鬼谷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

  “老开心啊,你这问的,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谷主……他就是谷主,他就算嫁个十七八次,或者嫁他十七八个丈夫……也还是谷主。除非……”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低得让人险些就听不清,一丝诡秘的嘲弄从他眼中升起,“有人……想当这个新鬼主。”

  开心鬼虽面上看着粗鲁莽撞,心思却缜密,深知无常鬼心思诡秘,如此危险的话题万万不可深谈。他一边掩饰地哈哈笑着,一边长叹口气道:“嘿嘿嘿嘿嘿,这个周子书,哈哈,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哈哈哈哈哈哈,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娶啊?是真不怕死啊?你说,温疯子到底怎么打算?嘿嘿,他到底图的啥?哈哈哈哈,总不会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喜欢上人家了?温疯子哎,哈哈哈哈,他这样的,能有心?嘿嘿嘿嘿,话说,温疯子这回出谷,也就半年多吧?怎么就……呵呵……呵呵……就遇到这么个傻子?”

  一谈到这种事,急色鬼立即眼冒精光,起劲地道:“应该也就半年。去年秋天走的。可他不是去的江南么?怎么又跑来晋州了?”

  “笑话!呵呵,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爱往哪儿走……嘿嘿……往哪儿走,你还能拦着不成?哈哈哈哈哈哈!”

  “我是说,谷主到晋州应该也没多久啊?!这位周仁兄半路上遇到个美人儿,就色胆包天打算抱回家生儿育女??也不想想这样的美人,他有没有福分消受得起!”

  “呵呵呵,你也说了是美人,男人嘛,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色鬼,嘿嘿,这个你应该最清楚的嘛,哈哈哈哈哈……”开心鬼眉飞色舞地道。

  “行了!少说那样没意思的废话。我怎么觉得……”老无常制止了他们的八卦,侧着头,一边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吟着,“谷主说的那位未来的郎婿……叫什么来着?”

  “周……子书?哪个子?书本的书么?难道是个读书人?起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老无常习惯性捻动的手指忽然停住了,神色也格外慎重起来,“可怎么这个名字听着竟有些耳熟呢?”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同感……”急色鬼唰地一下展开折扇,露出龙飞凤舞的“风清月明”四个大字。他当年也曾是文武双全的少年俊杰,一笔行草更是飘逸清隽,行云流水一般,这四个字写得当真是风流蕴藉。

  老无常惋惜地目光上移,在他那明显纵欲过度、肾气不足,即使再细腻的宫粉也遮不住的青白脸色上打了个转,忍无可忍地移开了视线。

  “确实……哈哈哈,确实耳熟,而且,嘿嘿,非常耳熟。嘿嘿,是不是谁提起过这个名字?”开心鬼扒搔着满头乱发。

  黑无常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勾魂镰忽然一阵,连缀着长镰的精钢环链忽然哗啷啷地震响起来。他惊惶地抬起头来,原本因为少见日光显得苍白的脸色竟然是白惨惨的,比急色鬼还要灰败些。他的嘴唇也有些发抖:“有没有可能不是书本的书?是……是舒畅的舒,舒展的舒?是周子舒,诸子百家的子,云卷云舒的舒。”

  急色鬼嘲笑道:“范无救你个没读过几本书的粗人居然还知道云卷云舒,长出息了嘛!”笑容忽然在他脸上凝结了,像一块小孩子胡乱捏成的劣质的面具:“你是说,是那个周子舒?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周子舒???”他的半边脸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无常鬼僵在半空的手终于颓然地落在自己大腿上:“恐怕是了,就是他,四季山庄庄主……周子舒。”

  “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谢必安低声念诵着这个全天下都知道的句子,又不由自主地将后半句重新读了一遍,“九州事……尽知,你们说,那周子舒可是四季山庄的庄主,他到底知道不知道,他想娶的,是鬼谷谷主,是全天下武林都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鬼谷的谷主,是万鬼之王?”

  范无救的脸色愈发难看:“周子舒知道不知道他想娶的是鬼谷谷主,我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可谷主却必然知道,这个周子舒就是鼎鼎大名的四季山庄庄主。”他看看白无常谢必安,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才转向无常鬼,急迫地道:“主人,当年那边传过来消息,谷主曾私下指派薄情司查过四季山庄,甚至……还查过……天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溜向窗边。

  开心鬼已经哈地一声笑出来:“看来居然不是偶遇?咱们这位温大谷主早已有预谋啦!”

  “嘘……”急色鬼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噤声的手势,压低了声音:“开心,你要真不怕他,就不要缩在这里发牢骚。他就在正房……”

  开心鬼脸上,凝固住一个丑怪的笑容,然后就是一阵阵剧烈的呛咳,好半天才平复下来。他平时不笑不说话,此刻的语速却流畅了许多:“老无常,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出来啊!!!这温疯子真的疯了!他是不是想拿咱们去和四季山庄卖好,趁便勾结白道,好让自己脱身啊?!他和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我们不过是乘船的,划船的,他身为鬼主,可是掌舵的。既入了鬼谷,难不成还想上岸么?现在他一个掌舵的居然要滑脚开溜???那我们这些船上的还有活路么?可他也不想想,就算真让他上了岸,我们这条船沉了,他难道能跑得了?”

  “你以为他不上岸我们就会有活路吗?”黑无常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破损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幼时曾被人毒哑了嗓子,后来虽然能发声了,声音却异常艰涩难听,是以他极少开口。急色鬼入谷四五年了,竟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咱们先不说温客行这个疯子喜怒无常,单是这六年,他何尝管过谷中一件事?谷中鬼众日渐减少。原先谷中号称三千恶鬼,其实何止三千,算上小鬼和伥鬼,怕不是得有个几万??哪回出谷不是收获大丰?可你们看看现在!尤其这一年,鬼谷大门被他守得死死的,简直就是坐吃山空。除了这一回,六年了,你我兄弟连想出门散心的机会都没有,谷中的鬼众一个个都快要憋疯了!他自己却私自离谷,仗着没有人认识,便大喇喇地满处闲逛,现在竟然还给自己找了个未婚夫婿?!现下鬼谷中鬼众越来越少,他却还是一心闭关锁谷,不断内耗,简直就是故意让我们变成……”黑无常忽然停住了,惊惶地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谢必安躲开他的目光,可他握着哭丧棒的手却越捏越紧,紧得所有的指节都是白惨惨的,比他脸上均匀涂抹的白粉更白。他焦灼地抬眼望向无常鬼:“主人,你是不是早已经预见到这一点呢,当年才和蝎王……和蝎王……”

  开心鬼又惊又惧,反唇相讥道:“谢七你是眼瞎还是心盲?那蝎王的做派和温疯子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他算计我们去弄死那个人,无非就是想在鬼谷里掀起一场大战,让温疯子和我们火拼,都他娘的死绝,他好从中谋利。他可没想我们鬼谷有半点好!诶,无常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们在鬼谷虽然不能算自在,可只要不出格,谷主其实也很少约束我们。可白鹿崖那件事以后,咱们大家可就都被那蝎王害了,裤腿上挂满了血,洗都洗不干净了。咱们拼了命,除了那点儿银子,也没得到丝毫好处啊!这笔买卖真的不划算,被蝎王拿来当刀使对付温疯子……再往后,这事儿就又会变成他拿捏我们的把柄……无常兄,这弄到最后,我们还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不成?!”

  无常鬼颊上的肌肉微微一紧,露出一个温和却古怪的笑:“开心兄,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件事出都已经出了,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你和老开心都没露脸。我也就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万一事发,我和谢七范八反正逃不了,也没必要再害了你们。好歹咱们也是一场兄弟。”

  急色鬼和开心鬼脸色一凛。急色鬼急忙嘿嘿笑道:“我们俩当时是没出面,可那人的尸身可是我们亲自送去毒蝎堂口的。既然是大家一起做下的勾当,哪个还能先拔脚开溜不成?就算老无常你大度,温疯子又岂能饶过我们?一家人,可莫要说两家话。”

  “行了,当年的事,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莫要再提,免得再生枝节。”无常鬼双目仍然微微阖着,叹道:“可纸毕竟包不住火。我们背叛温疯子已成定局,若能挑动蝎王全力对付他,二虎相争,必有损伤,那我们至少还有一条生路。急色你若不怕死,大可把整件事告诉他。可当年是你帮着开心兄亲自从棺材里将那人偷出来送去毒蝎的,你也是亲眼看到了的——光是那一模一样的长相,你就该知道那人和温疯子是什么关系。血肉至亲呀,你大可拿我们兄弟的性命做赌注去求求温疯子,看看他到底能不能饶了你。可惜啊,”无常鬼悲悯地摇头叹息,“你当年恰好生了一场重病,未能躬逢盛事,恐怕和开心一样,也并不清楚温疯子是怎么登上鬼主之位的吧?”

  急色鬼的眼珠迅速地转了几轮,他当年哪里是重病,分明是因为色胆包天轻薄了薄情司一个女娘,被罗浮梦一掌击碎了五六根肋骨,连五脏六腑都被打伤,险些一命呜呼,在病榻上足足躺了三个月。等他好不容易能从床上起来,鬼谷的天都已经变了。他当时只觉得庆幸,又哪里敢多问?

  开心鬼轻声道:“传闻……,当年温疯子篡位之时,嘿嘿,把活着的老谷主,当着大伙的命,一口一口给吃了,这才吓破了大伙的胆儿。”

  “假的。”无常鬼一字一顿地缓声道,“他,是当着大家的面,生剥了老谷主的皮。我给老谷主收尸的时候,他还没断气,有一声没一声地嚎了很久。不过,开心,罗刹鬼可就死在你的眼前啊?那可是护着他温疯子上位的功臣啊!还有小罗刹,只因为失手将那人打下悬崖……开心啊,你可是亲眼看着他……一世凶名啊,却连个全尸都不曾落得……”他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急色鬼毕竟见机得快,摇着扇子推心置腹地诚恳笑道:“老无常你这是怎么说的?大家既然是兄弟,自然要一致对敌,我和开心又怎么会生出二心呢?是吧,开心?”

  开心鬼瞥了他一眼,亚星体育APP并不多言,只是神情依然焦虑:“老无常,这也只是你个人的计较。那蝎王真能如你的愿,全力对付温疯子?哈哈哈,我看这蝎王……嘿嘿,骨子里,也是疯的,何尝肯跟我们讲道理,和温疯子又有什么区别?咱们日日和这些疯子混在一起,又能讨着什么好处?”

  “我何尝不知道他也是疯子?不是疯子,当年怎么能布下这样骨肉相残的局?可他若不是疯到肯布下这样的局,又怎能全力对付温疯子,实现我心中所想?”无常鬼眯起了眼睛,眸子闪过一缕幽绿的鬼影。

  开心鬼眼珠骨碌碌滚动着,恍然大悟地尖声笑起来:“啊!我知道了!哈哈,哈哈,他是想当谷主啊!!”

  急色鬼唇角微撇,不屑地道:“谷主有什么好当的,三千恶鬼日夜提防着取彼而代之,这谁能一辈子背后长着眼睛呀?都得死!”

  “没错,”无常鬼轻拊手掌,赞同道:“即便是当上了谷主,又如何,还不是一样……不见天日?就算像温客行这样凶恶的鬼王,最终也难逃命运的吞噬?你们难道就没想过重返人间?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玩最美的女人……”

  无常鬼得意地挑起一边唇角,环视着周围因他的话而群情激奋,呼吸粗重、面色潮红的众鬼:“杀……最狠的敌人。”

  “想,我做梦都想啊。可老无常,”开心鬼双目中竟有泪光闪动,“你我不同。你们几个只要易容改面,没人会认得你就是无常鬼,十大恶鬼之首。可就我这张脸,就我这真气出岔说不了话的毛病,简直跟贴在城门口画影图形的通缉文书似的,谁认不出来。离了鬼谷,我又能去哪里安身?”

  “倘若我告诉你,这天底下大了去了,中原待不住,还有南疆,南疆不能留,我们可以往北走。老开心,你听说过么?极北之地有个罗刹国,国中之人朱发黑身,兽牙鹰爪,巨力如牛,形貌丑怪犹如鬼魅,比你我这样的形容还不如。更何况还有西域,听说只要能翻过昆仑山,活着走过茫茫千里戈壁,那里就有无数个蕞尔小国。到了那里,没有人认得我,更没有人认得你,武林正道纵然同气连枝,却也鞭长莫及。到那时,你我弟兄凭一双拳头足以扫平蛮荒,做那天下的主人,岂不比现在这样龟缩在鬼谷中,被温疯子压得透不过气来,随时都可能像小罗刹那样战战兢兢一辈子,只犯了个小错就一命呜呼……要自由快活?”无常鬼缓缓站起来,俯下身子,神色不断变化的四头恶鬼,“你们……怎么想?”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极轻且小心翼翼的,到了正屋门口,倏地停了,颇踌躇了一会儿,才一路直奔进来。

  无常鬼扭头看去,来的果然是急色鬼,因为走得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他抬眼见正中的弥勒榻上空无一人,紧绷的脸色才松弛下来恢复了自然。环视一下屋中众鬼,他竟嘻地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各位哥哥,谷主都不在了,你们怎么还跪着呢?没来由地行此大礼,小弟怎么当得起。”

  开心鬼放声大笑,边笑边斥道:“哈哈哈,放你娘的屁!你叫谁哥哥?嘿嘿嘿嘿嘿……谁是你哥哥?!老子的爹可生不出你这样的阴阳怪!哈哈,老眉咔哧眼的,还当自己是戏文里演的俊俏书生,哈哈哈哈,去年才满的十八吗?呵呵呵呵……”

  “就是,”食尸鬼丝毫不给急色鬼面子地附和着,“急色,你看看你那一脸褶子,嵌的粉都能烙饼了。就你这样的,皮哏肉老,就算耗上足够的柴禾炖三天三夜,都烀不烂!”

  他虽然名列十大恶鬼,可除了一身便于翻墙入户窃玉偷香的绝佳轻功,要论起别的功夫来,连最最粗蠢的食尸鬼都打不过。再加上他虽然入了鬼谷,杀人放火的事却着实干得不多。他当年也曾是个少年侠士,表面上也道貌岸然,不过是偷着干了些骗财骗色的勾当。可就算有些女娘是真的被他了,他仗着自己容貌不俗,口甜舌滑地哄个三五天,再破财坏钞买些衣裳首饰,事也就了了。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一再得手,便以为自己是猎艳高手,竟将主意打到了有夫之妇头上。没想到那小娘子性子甚烈,被他半夜摸入卧房,虽不曾得手,却越想越羞恼,竟一头撞死了。他偷鸡不成反而蚀了米,自此不敢再招惹良家妇女,便终日在秦楼楚馆打转,惹出不少风流债,他倒卷了人家攒了一辈子打算从良的积蓄一走了之,因此很欠了几条人命。但不过几个青楼而已,便是死了也没有人在意。

  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年那个自戕的小娘子虽然夫家身世平平,未出阁之前却有个要好的手帕交小姊妹,居然就是五湖盟盟主高崇的夫人。高夫人收到噩耗时怀胎才不过八个月,气怒交加突然发作,拼着命生下个早产的女孩儿,竟撒手人寰。急色鬼的身世来历所作所为被岳阳派挖了个底儿掉,堂堂少侠竟然是个色狼淫棍,他亲娘老子一口气气死,他自己也被整个江湖通缉,高崇发誓要捉住他为死去的女娘赔命。他不得已才入了鬼谷,放弃了自己在阳间的姓名,成了鬼谷中的急色鬼。

  鬼谷中便是个普通的小鬼,手上也不乏人命和血债,哪个又看得起胆小如鼠的他。可他轻功端的佳妙,又肯万般不要脸地认真奉承老鬼主,再加上他脑筋转得快,很能出些用得上的主意,渐渐便也位列在了十大恶鬼之中,和其他那九个平起平坐了。他被人取笑本是常事,纵然心中羞恼不忿,却也只敢阴阳怪气地道:“两位老哥还是快点儿起来吧,天气虽然暖和了,地上可是凉得紧。”

  “呵呵,你他娘的……”开心鬼还想再骂,却被无常鬼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向着屋外环顾了一圈,悻悻地闭嘴了。现下温客行与他们同住在这宅子里,宅子固然不小,可毕竟是仓促准备的,还不够大到能让他们避开温客行的耳目——

  几个恶鬼揉揉背,捶捶腿,移动一下僵直的身子,慢慢站起来,姿势虽然不好看,却也没出什么洋相。食尸鬼本就性子粗莽,又哪里想那么多,立时便想起身。可他们已经在地上直挺挺地跪了个把时辰,腿都麻了,只挣扎起半个身子,便哎哟一声痛呼着扑倒在地上。

  好在他本也不在意自己的形象,狼狈地翻身坐起来,努力伸展开又酸又麻的两条腿,用力敲打揉捏着,神情却有些怔怔的,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这两条腿哟,疼得都快断了。我的个乖乖,原来我们不是在做梦啊?”

  并没有谁回答他。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妈呀,跪了这老长时间我都愣没觉出疼来……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无常鬼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条斯理地拉平衣服上的褶子:“食尸,我要是有你这脑子,倒是件美事。”

  无常鬼看看他,忽然觉得无趣起来,淡淡道:“我就是羡慕你,能活得这么简单。”他看看在场的几只恶鬼,“今儿这事,你们怎么看?”

  “呵呵呵呵呵……”开心鬼笑得前仰后合,“老无常,你这话问的,哈哈哈,就好像我们真能有啥看法似的。就算我们有啥看法,有用么?他是肯听你说啊,呵,还是肯听我说啊?嘿嘿嘿嘿,别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你但凡多说一个字,呵呵呵呵,吊死鬼可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诶嘿嘿嘿嘿嘿……”眼见无常鬼一张脸色益发绿了,他笑得几乎岔了气。

  无常鬼黑乌乌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看向急色鬼:“吊死鬼没事吧?要不要去街上请个医生?”

  急色鬼漫不经心地道:“能有啥事,断几根肋骨还能要命么?你没听罗浮梦说吗,大喜之时,不宜见血。这句话撂下去,除非温疯子他不想嫁,能不停手么?”

  开心鬼整个人都呆了一下,眼珠子疯狂地在眼眶里打着转,他第一次觉得笑不出来了:“温疯子……他居然真的想嫁人?????”

  “看来,咱们鬼谷势必要办一场喜事了。”无常鬼拖长了声音,语气中却听不出是悲是喜。黑无常范无救到底老实乖觉,急忙上前去拖放在罗浮梦座位对面的一张太师椅,搬到无常鬼身后。无常鬼并没有向身后看,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无常鬼叹了口气,垂下眼帘,神色中满是倦怠:“谷主若是真不想嫁,吊死鬼今天恐怕就要魂归地府了。”

  只说了一句“鬼主竟然要嫁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荒唐事”的吊死鬼,刚才险些被温客行捏断了颈骨。那只手指修长肌肤如玉的左手紧紧扣住吊死鬼黝黑的颈项缓缓举高,一分一分锁紧,几乎把吊死鬼变成名副其实的吊死鬼。

  温客行的武功似较当年杀掉罗刹鬼时更加精进了。罗刹鬼的功夫当然比吊死鬼高了许多,但他毕竟对温客行恋慕多年,又曾助温客行成事,居功自傲,自以为与他关系亲厚,从未对温客行有半点儿戒心。吊死鬼却不然。他在鬼谷的时间其实比无常鬼还久一些,性子奸狡缜密,虽然表面上对温客行恭谨服帖,内心却早有异志。此次他在群鬼惊诧呆愣之际开口抗议,却并不是莽撞之举,而是想借此挑动其他诸鬼的不满,让他们认识到温客行根本就不可能是鬼谷的倚仗。他既然开口,肯定对温客行早提起了百倍的警惕,绝对不可能像罗刹鬼那般毫不设防。可温客行只是伸出了一只手,一只左手。他出手并不迅疾,吊死鬼竟然避无可避,百来斤的一个成年男人被他捏着喉咙拎起来,就像拎着一只待宰杀的鸡。

  却没有想到开口救下吊死鬼的是罗浮梦那个疯婆子。她倒没像群鬼似的,被鬼主出嫁的消息惊得手足无措,眼见着吊死鬼喉头咯咯作响已然将要断气,才飘然起身,衣袖微拂,仪态万方地轻启朱唇:“谷主且慢。”

  温客行缓缓转头看向她,笑道:“连你也要阻止我么?”他长眉轻扬,眼底隐约闪着一点细碎的霞光。

  罗浮梦一张芙蓉面沉凝如水,并无半点表情,只淡淡道:“喜丧不敢。谷主行事自有决断,喜丧只管听命就是。只是……”她长睫微微抬起,一双黑白分明却冷冰冰的眸子直视温客行,不闪不避,“无论谷主作何打算,这都是桩喜事。大喜之时,切不可见血,不然,怕是不吉利。”

  温客行看了她许久,忽然一笑。他经常笑,可鬼谷中每只鬼都知道,温客行平时表情极淡漠。他若是笑了,那便是心中起了杀意,不知道哪只鬼又要被他送去阴曹地府了。可这一回的笑,却似乎与往日不同,竟然少了平时那种令人惶恐不安的寒意,显得真实了许多。“很好,你很好,”他扬手,吊死鬼竟被他像个破麻袋似的掷出了丈余,四脚朝天地摔出大门,跌在院中,半天也爬不起来。

  罗浮梦玉手微晃,急色鬼已心知肚明地低头起身,小跑着出门,将哀哀的吊死鬼拖死狗似的地拖出了门。

  无常鬼无意识地捻动着手指,心中啧啧称奇。莫非真的是罗浮梦那句“大喜之时不宜见血”起了作用?至少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温客行饶过谁,且还是刚刚质疑顶撞了他的。

  难道……他是真的想嫁?可这话说出来,连无常鬼自己都不信。谁都知道温客行是坤泽,可谁也没把他和嫁人生子联系起来。就算他美得倾国倾城,他能嫁给谁?谁又有那么大胆子敢娶他?怕不是嫌自己命长了吧?那人……应该还不知道他求娶的佳人就是鬼谷的谷主吧?这要是知道了,怕是要逃到天边去吧?不过,逃有用么?

  “老无常,你倒是说话呀!温疯子要是真的嫁了,咱们怎么办?”开心鬼急急地又问了一句。

  无常鬼抬起一对细长的眼睛,目光阴沉:“咱们?开心,你说笑话呢?咱们是谁?你可莫要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咱们鬼谷啊!”开心鬼嘴角卷起的胡髭都哆嗦起来,“无常,咱们兄弟一场,你这要和我划清界限啊?”

  无常鬼淡然道:“开心啊,咱们都是明白人,何必说些糊涂话。如今的鬼谷是怎么个形势,难道你还需要我给你解释么?”

  白无常谢必安拄着哭丧棒旁听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硬邦邦地道:“咱们鬼谷何尝有过嫁人的谷主?!”

  老无常倒并不是个色中饿鬼。他性子独,眼里向来只有自己,虽然也有二三知己,但无论对男色还是女色都并不在意,不过是互相取暖而已。他心里很清楚,他可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无论做鬼还是做人,都得有自知之明。眼睛馋没关系,却还要看看自己的胃口有多大,能不能消受得起。温客行这样的人才百年难遇,他却没有这样惊人的造化。

  温客行被掳进鬼谷时,他也不过是诸鬼中一名小小的鬼卫。他其实真没什么功利心。可是进了鬼谷才知道,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地狱。鬼谷大门紧闭,追杀他的英雄好汉是进不来了。可是鬼谷中想杀他的人又岂在少数。更可笑的是,鬼谷外,杀他的人可能还得洋洋洒洒讲一番江湖道义,鬼谷里想杀他的人却哪里肯讲那么多道理?想多吃一个馒头都能血溅五步。要么足够强,一步一步在鬼谷中闯出一片天地,让众鬼畏惧。要么就得看得穿生死,能活就活,过一天算一天。可他不想死,不然他又何需闯进鬼谷?不如当初就死在谷外。他这个懒人不得不奋发,也幸运地被派到老鬼王身边做鬼卫,按部就班,稳稳向前。

  待老鬼主死的那天,他已经是一名鬼使。只待十大恶鬼中腾出空缺,他便可以欣然就任。

  他以为他爬得算快了,却没想到,温客行简直可以说是飞黄腾达,还未成年便已经成了老鬼主的心腹,才不过六七年,便已经能哄得老鬼主言听计从。

  可老无常却并不羡慕他。他其实没啥同情心,可偶尔想起温客行这孩子的境遇,也不免唏嘘两声。原是好好一个孩子,不到六岁便分化了,虽然信香普通,不算真正的极品,若是能好好养大,那样的资质,那样的相貌,无论是在哪个门派,都是天之骄子,令众生趋之若鹜。现在却陷在谷中,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纵然那般努力地拼死活着,却最终还是得死,且还是不得好死,端的可怜。偶尔他心软一些,也怜惜过那孩子早早分化成了个坤泽,连变强的机会都没有。但他也不过闲着无聊感慨一下。鬼谷是个强者至上的地方。自己不够强,需怪不得别人。那孩子命该如此,不认命又能怎样?

  那个被他暗暗可怜过的孩子不但翻了身,年仅十八岁便能反杀了积威日久的老鬼主,成为第十任鬼王。

  那老鬼主养了温客行十二年,本是想等到他雨露初成再尽情享用的。可温客行明明六岁就分化成了坤泽,雨露期却迟迟不至。老鬼主好不容易等到他满了十八岁,再也没了耐心。他对温客行自然与别人不同,为了给他做十八岁生日,便在谷中大宴群鬼,甚至提前十天传了温客行的女侍顾湘上鬼王殿,当着群鬼的面吩咐她去薄情司取玉脂香赐给温客行。谁都知道,这老不死的是要温客行好好养护自己的皮肉,准备着十天后入洞房。只是不知道他待温客行如此不同,洞房花烛夜之后,能不能留得温客行一条小命。

  整个鬼谷都在等着看温客行的好戏。这小子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可是在老鬼主若有若无的回护下,十几年都狐假虎威嚣张跋扈,很把自己当成个东西。十大恶鬼虽在鬼主之下,明明是鬼众中地位最尊崇的,却也不得不对温客行礼貌客气、平辈相称,早已忍耐得肚肠根都痒了。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被剥去伪装打落尘埃的那一刻。

  几乎没有一只鬼想得到,横行人鬼两道数十年的老鬼主、获了容长青亲传的老鬼主,竟然被一个十八岁的坤泽活剥了人皮,成了血忽淋拉的一条蠕动着的肉虫子。

  他大约去了阴曹地府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养虎遗患,丧命在这么个玩意儿手里的。

  他斩杀老鬼主,将老鬼主的人皮扔下时,罗刹鬼确实当众宣称过他业已练成了十方大寂灭神功。当时夹杂着血腥气弥漫开的黏稠得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曼珠沙华的花香也确实慑服了在场所有乾元,令人心胆俱寒。

  十方大寂灭是鬼谷中流传了百年的传说。都说这是坤泽才能修成的神功。可又见谁修成过?聪颖强大如容长青,足以开宗立派,甚至凭一己之力悟出了四境心法,不还是没能参破其中真谛?温客行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坤泽竟然能平白练成,还凭借神功反杀了功力已臻化境的老鬼主?

  温客行入谷的十二年,群鬼虽然都知道他练功勤勉、功夫已然不弱,却始终还记得他人小力微时当众领受的一顿顿遍体鳞伤的毒打,一次次唾面自干的羞辱,一麻木不仁的忍耐。在他们心中,温客行武功再出色,也始终是只身份低贱、仗着美色迷惑了老鬼主的伥鬼。一只伥鬼,便是武功高强,内力练得再精深,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还是得贡献出全部鲜血和功力帮老鬼主求得寸进,终归难逃一死。谁又有必要把他看在眼里?

  即使后来老鬼主已经命丧他手,他也上位做了鬼主,群鬼也始终猜测他是趁着老鬼主色令智昏迷了心窍才得了手,也或者是寻得了什么奇毒,先将那老不死的制住了。更何况,他还得了罗刹鬼的助力——十大恶鬼中罗刹鬼武功最高,又深得老鬼主信重。当年若不是罗刹鬼联合喜丧鬼罗浮梦猝然发难,其他恶鬼又怎肯轻易屈服?单看罗刹鬼那一天比一天痴迷,几乎黏在温客行脸上的眼睛,便知道他们之间必有鬼祟。不然开心鬼又怎会在入谷之初便大喇喇地开玩笑,说他是卖当的鬼主?

  其他恶鬼也尽都是这么想的,只是碍着罗刹鬼凶悍、喜丧鬼精明,万万没胆子信口开河。

  直到两年后他在鬼王殿上,仅十余招便一指戳爆了罗刹鬼的丹田,看着罗刹鬼颓然倒地,这个才二十岁、一直不曾被人看得起的小鬼王眼角猩红如染血,唇角愉快上扬,绽开一抹极灿烂极纯真的笑容——

  想到一直以来心中对他的轻慢,没有一只鬼敢抬眼直视他。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落在众鬼眼中,比当年老鬼主的赤红鬼面更加可怖。老鬼主虽然手段狠毒,但是只要顺从恭谨,他总归还是讲道理的。独木不成林,鬼谷中鬼众三千,他也不能全都靠一己之力压服,总还是要拉拢一些,排挤一些,顺便再打击一些。他虽然刻薄寡恩,对自己的心腹却也还是肯照拂的。

  罗刹鬼确实不该不分尊卑地觊觎他的美色。可当年若不是他首先发难,温客行哪里能这么快反杀了老鬼主?好歹也有拥立之功,助温客行杀了老鬼主压服了群鬼,也该能算是温鬼主的心腹。可温客行却不曾念半点旧日情份,将被废了功夫的罗刹鬼一颗一颗拔掉了满口的牙齿,倒吊着挂在鬼王殿前,严令谷中每一只鬼都要在罗刹鬼身上割下一片肉,却又不准致命。他微笑着看罗刹鬼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罗刹鬼满口是血,连话都说不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嚎叫了十二个时辰,才终于流干最后一滴血咽了气,尸首血肉模糊、五官狰狞扭曲犹如恶鬼,温客行却只略略皱了皱眉,道:“怎么死得如此难看?”

  鬼谷中几乎所有的老鬼都是看着他长大,从最卑贱的小鬼一步步走到至尊之位,他们旁观过他受辱,看尽他被人踩在脚下挣扎的惨状,却都只把他当做是个还没来得及遭报应的伥鬼,嘻嘻笑着围观,跟看猴戏似的只觉得有趣——

  他待喜丧鬼罗浮梦和紫煞顾湘还算亲厚。但即使是她们,又哪里敢在他面前多说一个字?

  他停开了黄泉会,纵然是十大恶鬼,也难得能见到他。鬼王令也被他闲置起来,可鬼谷中又有那个能不怕他?在绝对武力之下,什么黄泉会、鬼王令,都只是个形式。

  没人想到他第一次传鬼王令,竟然就要求十大恶鬼千里迢迢赶来晋阳。薄情司暗线遍布天下,可鬼谷虽然恶名昭彰,却并不想主动与皇权对阵,是以多半在南方活动,极少来中原腹地。晋阳虽远离京城,却守着一个晋王拥兵自重,更遑论雁门关不过在百里之外。这样的地方,总会令众鬼心中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可温客行明明召集了群鬼,却十来天始终不曾搭理他们,此刻虽然让柳千巧将他们唤来,仍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

  精明如无常鬼这样的,才能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也许对鬼主这个身份并不在意,鬼谷的存亡和兴衰,温客行可能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可他又能拿这个鬼主怎么办呢?他怕极了温客行。从去年白鹿崖以后,这种恐惧简直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且日益深重。他做人做鬼这么多年,哪里不知道谎言存在在世上,就是为了要让人戳破的。他虽苦心孤诣出尽百宝地想要掩盖事实的真相,但事实就是事实,终有一天是会大白于天下的。他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后来想想,黄泉会停开倒也是好事。若是每天夜里都要见一眼温鬼主,他怕没有一夜能安眠。

  大约和他一样想法的鬼众太多了,大家都谨小慎微地活着。鬼王面前,个个噤若寒蝉,又有哪只鬼有资格置喙?

  温客行开口,自然没有人敢质疑。他哪怕是想做皇帝,群鬼都会一拥而上,替他搭好宝座,恭送他上位。丧在他手里的鬼魂太多了,且个个死状极惨,足以杀鸡儆猴。

  他不开口,也没有人敢出声打扰。屏气静声的几只恶鬼笔直地立着,个个将唇闭得蚌壳似的,只敢用眼角的余光互相示意。

  温客行却还是不开口。他今日倒不曾笑过,只是高高踞在主位之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折扇光滑的扇骨,目光淡淡地自无常鬼面上掠过。

  无常鬼眼见着温客行目光移开,一对长眉微微蹙起,不禁一个激灵,立刻肃容拱手低声道:“谷主见召,有事还请吩咐。”

  温客行轻笑出声,那笑声虽轻,却令众鬼紧张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老无常,你倒是聪明,知道我有事找你们商量。”

  “谷主言重了,有事但请吩咐,我等必全力以赴,不敢懈怠。”无常鬼整个肩背绷得紧紧的,只觉得脖子都僵硬了,他惶恐地微微低头时,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颈骨嘎啦嘎啦的脆响。

  一片凝滞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温客行笑吟吟地道:“有人意图上门求娶本座,不知诸位怎么看啊?”

  忽然发现,容长青死不了那么早,因为,容炫是他儿子哈,不可能他死了五十年,儿子居然还生出来了……

  阿周和温温成亲时,温温是24岁,是在他18岁杀了老鬼主,自己做了鬼主之后的6年,是衍儿坠崖后的1年。

  容长青是在80年前离开的长明山。之后在各处游历了若干年,最终又花费了10年建立了鬼谷,在封闭鬼谷之前,将刚刚满周岁的容炫送往长明山,托叶白衣抚养。

  所以容长青在鬼谷其实做了10年的鬼主。他死后鬼谷大乱,5年以后,老鬼主(红脸的那个)接回了容炫。20年以后,容炫作死了自己和老婆~~~

  所以,第一季的第十二章得改一下,容长青不是死了百年,是死了五十年。这样时间线就接上啦!

  为了小狗子生日,其实是准备5更的(11月5更,好歹也凑个不合格的511),后来懒了,上周只连更了三天。还要补两天……

  下周开始……满30评论(有内容哒!!!)补更一次,一直不满,一周就只有周日午夜一更了。

  温温……大约明天露一小脸儿,今天……木有轮到他出场。阿周还得再晚~~~么有办法,剧情总是要走的,故事里配角也是有剧情的。咱们不是小言,不可能两个人世界由始至终哈~~

  话说,这一章里我真的很用心埋了很多伏笔哈,大家要认真看啊!!!不能因为木有主角就忽视哈!!!

  一开始他行事还算含蓄收敛,鬼众也不曾对他生出畏惧之心,只把他当做是容长青和容炫父子的附庸敬着。他们虽然不辨善恶,不问是非,却并非不知好坏,对容长青还是很敬重的。而容炫所为虽然莽撞,但是以鬼谷弹丸之地对抗整个江湖,堪称快意恣睢。虽然鬼谷因此役精锐尽去,但是……鬼又何尝有心有情?纵然是父母亲人,入了鬼谷,也全都只剩下利害相关,谁又在乎谁的生死?更遑论死去的都是出名的恶鬼,仗着有几分武功就横行胡为,一朝身死,不知道给后来的诸小鬼留下了多少向上爬的好时机。

  可不知不觉间,老鬼主就掌握了整个鬼谷的命脉。随着容长青一起进谷,在谷内年头久远身份尊崇的大鬼,不是在几任鬼主轮换交替时横死,就是随着容炫出征命丧他乡,只剩下些武功心术一般的,要么胆小畏死,要么目光鄙陋。鬼谷中斗过几轮,鬼众们便发现,老鬼主只是含笑观战,全不接招,趁着他们互相消耗养精蓄锐,早已站在不败之地,迫得他们不得不低头示弱了。好在鬼众也无甚羞耻心,既打不过,便心甘情愿做了他的爪牙,鬼主的好恶成了鬼谷唯一的律法。

  老鬼主修习的四境神功是容长青亲传。据说容长青人极聪慧,在武学上极之颖悟,本就有宗师境界,不料修习六合神功竟然一事无成。他虽然失败,却将六合心法从头至尾通读过,大有感悟。后来他又远赴西域,周游列国,眼界与心境皆有进益,再后来困守鬼谷,居然自行悟出了四境心法。这门心法融贯中原西域两种不同心法,破开其间边界另辟蹊径,修炼起来进境甚是迅速。四境心法名曰四境,皆因修习中需得经过四层境界——

  可惜容长青尚未及将四境心法补充完整,便抱憾而逝。老鬼主修炼到功利境第九层,竟塞于瓶颈不得寸进——容长青虽建立鬼谷,却处于一片纯善之心,才得以悟出心法四境。老鬼主自幼生长于鬼谷,心法境界虽已到达道德境门口,却全然读不懂舍身取义这四个字。或者说他其实读得懂,只是心境上根本达不到。急功近利之下,他强行突破,终至阴阳失调,将好好一门心法修炼成了魔功。为了维持自己的功力,他便四处掳掠幼童进谷,从小教习四境心法,至其十八岁生机最旺盛身体也最干净之时,把那些人全身鲜血放出,加入药材浸浴,然后将其内力据为己有,活生生将一个又一个美貌少年男女吸成人干。

  只是这个本来不曾被任何人看重的小孩子居然愈长大愈是美貌,皮肤雪白,眉目清妍。他长到八九岁,就已经美得令周围所有恶鬼食指大动。

  老鬼主生平最喜欢的就是像温客行那样雪白光洁的皮肤,明亮乌黑的眼睛。据说老鬼主年轻时候容貌原本也斯文秀雅,有谪仙出尘之态,可自从修了魔功,他一张脸渐渐赤红犹如噀血,没半点人样。是以他最喜欢的便是看白雪雪的皮肤上一点点显出累累伤痕斑斑青紫,甚至鲜血纵横流淌。别人不过偶尔吃一顿毒打。对温客行,他什么时候兴头来了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还必然要打在脸上,亲眼看那一张绝美的小脸变得鼻青脸肿一片狼藉;或者兴致勃勃用刀子或者烙铁在他细嫩的手臂和背上刻出或者印上精致的纹样看皮肉绷开后鲜血汩汩冒出。打完老鬼主便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一场谆谆教导,还要亲自用手指和唇舌一滴滴替温客行揩抹去鲜血,然后一点点抚摩着那些青紫的伤痕涂上玉脂香,遇到皮开肉绽的伤口,还须用最最幼细的银针和上好的蚕丝将撕裂的皮肉一层层缝起,针脚极细密,再一日数次涂抹玉脂香,直待伤口痊愈。

  他曾对自己一个心爱的妾侍感慨说,天底下再难找到像温客行这样一身又细又嫩的好皮子,万不可平白无故地毁了。

  鬼主既是万鬼之王,这鬼谷中所有的鬼便都是他的。他让谁生便生,让谁死便死。有本事的鬼凭本事出头,没有本事的却也是要活下去的。老鬼主一张脸犹如恶鬼,艳福却不浅。他练的魔功本就阳气过剩,于男女之事更是随心所欲,爱宠甚众,不只女娘和坤泽,便是不要脸的乾元也不在少数。入鬼谷的又哪里有几个是善茬?可谷中也不乏资质平平连小鬼都做不成却又不甘心,最后只能仗着脸蛋标致身材妖娆爬上老鬼主的床自荐枕席的庸碌之徒。但老鬼主哪里是个长情的,不吸干他们的骨血和功力,放他们一条活命便已是十分慈悲了。有不少得意不了几天便失了宠,除了一份刻毒的心性,连谋生的手段都没有,便是薄情司也是不收的,最后便只能沦落成伥鬼。这些伥鬼看着温客行,简直嫉妒得眼里都要生出火来。

  老鬼主也并不阻止诸多痴男怨女找温客行的麻烦,只淡淡吩咐说万不能伤了他的脸和身子。年幼时的温客行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平白受了无数磋磨,诸如几天不给吃饭或者逼着吃生豆子再灌水到撑得吐血,寒冬腊月只让喝混着冰碴子的脏水或者三伏夏天却让喝滚烫得冒着白烟的开水。老鬼主也就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着,并不出手制止。每只鬼都知道老鬼主不过是想听温客行讨一句饶,或者叫一句痛。可温客行不愧是天生的厉鬼,无论是老鬼主的鞭子、刀子烙铁竹签子,还是伥鬼的、作弄,他都只默默受着,即使痛得五官都扭曲变形,也从不曾发出半点儿声音。

  老鬼主既然一味冷眼旁观,作弄欺侮温客行就成了那些伥鬼甚至鬼众最大的乐趣。他们的手段变化多端,益发恶毒。直到有个正得宠的小女娘骨头太轻失了分寸,嚷着说温客行跪下时不尊重她,冲她翻眼睛,一边骂一边一个巴掌扇在温客行脸颊上,留得长长的一枚指甲在温客行耳侧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老鬼主这才冷哼了一声,叫人将她拖了下去,十指上染着浅粉蔻丹的如玉般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被一枚一枚生生拔了下来,血淋淋地送到温客行面前。温客行却眉眼平静,像是什么都没看见。那小女娘惨叫着连连求饶,老鬼主却连听都懒得听,将她扔给了食尸鬼。

  可温客行渐渐长大,一张脸活色生香,天天在谷中招摇来去,老鬼主虽然暂时还没有对他下手,却眼见着已将他视作自己的炉鼎了。他原就性子坚忍,甚至狠得有几分邪气,越是长大心性便越左。他武功渐有所成,可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就翻脸动了手,一旦出手还不见血不肯停,所到之处非死即残。他幼年时老鬼主舍不得他身上落一点伤,十岁以后,却宁死也不肯再用玉脂香。老鬼主眼见着自己养出的这匹恶鬼慢慢成型,竟然还敢出言顶撞,不但不以为忤,反倒乐不可支,渐渐轻易也不再动他,倒像是要静静待他长成了。他自己又不怕死,横冲直撞的,反倒弄得身上伤疤不断。十二岁时他第三次从鬼门关中闯出来,居然连脸都伤了,自唇到颧骨豁开三寸多长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几乎可以看见森森白骨。群鬼都以为他要破相了,但后来养了几个月,那样重的伤居然也渐渐痊愈了,即使没用玉脂香,也不过留了浅浅一条白色的疤,于他的容颜竟然没有半点损伤,果然是个独得上天恩赏的美人。

  群鬼自然畏惧老鬼主,可眼见着这少年花一般在眼前含苞待放,虽知他狠毒,心中的恶念也忍不住死灰复燃。看到吃不到简直是对诸鬼最大的折磨。便有那不知死活的想虽然不能上手,小小不然饱个眼福,占点小便宜总不会是什么大事,竟去偷窥他沐浴。温客行倒并不在意,只随手将一枚澡豆掷出,自琵琶骨透体而过,废了那鬼一只胳膊。倒是老鬼主听说勃然大怒,将那鬼绑在鬼王殿前,生生挖去两只招子,却将两只血淋淋的眼睛亲自沾了酱油裹了厚厚一层花椒盐,重新塞回他的眼眶里。

  那鬼被生生痛死以后,再没有人敢打温客行的主意。何况长成的温客行也更加不好惹,便是没有老鬼主的偏宠,也极少有恶鬼不知死活地去触怒他。也只有在背地里,才有恶鬼敢咬牙切齿骂他两句,单等着看他雨露期一到,便要被老鬼主吸尽精气变成一具干尸的下场。不过他这样美的人,想来就算变成干尸,恐怕也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具干尸,只不知道那时,还有没有机会在他身上摸两把,过过干瘾。

  尽管只是暂居,薄情司做事却不敢马虎,这宅子已然迅速修葺过,散发着清漆、刨花和桐油的异味。为了祛除异味,罗浮梦于四处点了檀香,檀香本清雅,但是混在众多气味之中,便显得格外繁杂浑浊——

  其实他虽然已上位多年,却似乎对历任鬼主奉为圭臬用来号令群鬼的鬼王令并不很在意。

  之前谷内每日子时都有黄泉会,鬼王高踞宝座,十大恶鬼并大小鬼头密密麻麻地站满鬼王殿,以供鬼王检阅。有事说事,大小鬼祟齐聚一堂正便于鬼王发号施令。没事便排排站齐,露出信任、崇拜、敬仰等诚挚目光全心感受主上的威严,说不定哪句话哪个举动得了鬼王的青眼,自然好处不断。

  群鬼心里其实都很清楚,别管他们头上顶着什么名头,都不过是个吓唬人的名号,当不得真。鬼谷里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鬼王。老鬼主虽然为人刻毒、手段残暴,但其实也不难唬弄,只要本着顺者昌逆者亡的原则,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混出头是不难的。若是能再有那么几分真本事,在鬼谷居于上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富贵险中求,入了鬼谷的,谁还把命当回事儿?无非过一天算一天。能过一天好日子,谁还跟自己过不去么?命都无所谓了,脸面自然也可以撕下来扔在地上随意践踏。等有了出头的那一日,没有谁再敢说一句酸语恶言,再从众人脚底下将脸捡起来也不迟。只有人才会在意面子这样的虚名,鬼从来都很实在。

  可六年前温客行反杀老鬼王上位,素来强横霸道无人匹敌的老鬼王被活剥下来血淋淋的一张人皮、扔在群鬼面前,平息了一场生死厮杀,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温客行便如九天之鹤,终日不见行踪,更极少召见全体鬼众,一般不过是通过喜丧鬼罗浮梦或者无常鬼层层下达命令。

  大小鬼众就算想向上爬,也全没了见到鬼主的机会。便满心想着要奉承巴结,也无从下手。

  他谁都不在乎,也几乎谁都不信,行事毫无原则全凭自己心情,出手便是溅血,且手段阴狠酷厉令一干鬼众心胆俱寒,生不起半点对抗之心。与他相比,当年刻毒凶恶的老鬼主都显得慈眉善目,令人怀念了。整个鬼谷都知道喜丧鬼罗浮梦是他真正的心腹,可即使喜丧鬼见他,也心中栗栗,生怕行差步错招来横祸。

  温客行入谷十二年,没有一只鬼把他当回事儿。众所周知,他不过是老鬼王豢养的一个玩意儿。诚然,他的凶悍无人可以忽视。鬼谷中,敢三进鬼门关,又三次都能活着走出来的,只有他一个。但是,又怎样呢?

  他是个坤泽。虽然六岁就分化,分化早本是命运赐予的一次机遇,可他却没能把握,反倒资质平平,听说信香不过是平凡无奇的桃花——他这一生注定成不了大器。坤泽的体质限制了他能修习武功的年限和界限,一旦成长期到来,他就将沉迷于身体的欲望,根本无法自控,别管练的是什么功夫,都只能半途而废。

  他年幼时便生得好,虽然五官轮廓尚未长开,却已经清灵纯稚、玉雪可爱,足以预见他将来惊人的美貌。可这样的一团白雪落在鬼谷这样的污淖之中,却又不知道命运怀着怎样的恶意在作弄他。不知多少鬼魅都曾在明里暗里将贪婪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身上打转,其中有些人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年纪,甚至……没有耐心等他长大。

  无论鬼谷中藏了多少恶鬼,却永远只有一只鬼王。将这许多血债累累的恶鬼圈在一个远离人间的密闭空间,要从其中养出人界的善来,何啻痴人说梦?容长青的离世,扯去了鬼谷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鬼谷,成了名副其实的鬼蛊。几千只恶鬼,谁愿破衣烂衫做被人垫脚的砂石蝼蚁?谁又不想锦衣玉食颐指气使,高人一等?大家都是吃人的,谁又甘愿成为那些被吃的?群鬼互噬,强者为尊。技不如人,又不甘愿魂消魄散,便只能隐忍,对胜者卑躬屈膝。

  谁也不知道老鬼主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鬼谷中的,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年纪。鬼谷的第一任主人容长青死后,鬼谷里出了数任鬼主,但都撑不了多久。多的两三年,少的三五个月,就纷纷倒下。有遭了不知何人的暗算死于非命的,有不能服众被当众反杀的,也有练功不当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后来老鬼王突然出现,他自称自己也是鬼谷中人,可他早年在谷中太过平凡,竟没有一只鬼记得他。他从谷外带回来一个容貌俊美风采不凡的少年,说他是容长青的骨血、更是叶白衣唯一的弟子,又力排众议,推举那少年继承了鬼王之位,兢兢业业辅佐他做了第八任鬼主。

  可惜的是,容炫与他宽厚温慈的父亲容长青全无半点相似之处。他性格桀骜,心志高远,年纪轻轻又怎肯被困于鬼谷这世外之地?他当着一众恶鬼许下诺言,会率领鬼谷所有的鬼重回人世。可他最后不但未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还激发了二十余年前正邪两道的一场恶战,鬼谷在正道英雄的围剿之下死伤惨重,正道各大门派却也落得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容炫眼看着夫人岳凤儿死在群雄刀下,自己发了疯,砍死二百八十七位白道英雄,力竭而亡。鬼谷三千鬼众连番血战,只余八百。好在容炫还没有自以为是到敞开鬼谷大门恭迎敌人,老鬼王身负重伤,却还是带领诸鬼逃出生天、退守鬼谷,从此闭门不出。白道诸位出战的少侠虽然手刃了容炫,却也同样付出了极大代价,扛着同伴的担架和棺材,灰溜溜退出了蜀地。

  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鬼王就成了第九任鬼王,此后二十余年,虽仍有无数恶鬼觊觎鬼王之位,却都一个个死于他的四境神功之下。

  群鬼这才知道,他其实就是容长青的弟子。可就算鬼谷里最年迈的一只鬼,也说不清他的出身和来历,只隐隐听说,他和容长青有极深的渊源,也因此得了容长青的真传。

  相传当年容长青曾与叶白衣一起隐居在长明山巅,同修六合心法,却一成一败。容长青慨叹一饮一啄皆有定数,说自己命中注定尘缘不尽,不合修仙,飘然离去,入了红尘。他一生笃信佛理,便远走西域,前往天竺古国寻求自己的夙缘,也因此将十方大寂灭带回中原。

  相传他曾病倒途中,得一人相救。病愈之后寻找恩人,才发觉这人乃是天山派掌门的逆徒何必。

  何必年纪不大,当时还不到三十岁。他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赐了姓氏。他与师父的小女儿从小长在一处,情投意合,可师父却偏心师兄,假称同姓不得通婚,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师兄。那女孩儿性情柔弱,虽与何必有情,只能依着父母之命嫁人生子。他本已将这段情感放下,未料师兄竟为了得到师门的传承陷害他,害得他险些命丧荒野。几年后,他历尽劫难带着证据生还,想求一个公道,师妹却为了自己的丈夫灌醉了他,趁机将所有证据偷出销毁。他酒醒后发现一切,一怒之下杀了师兄父子三人,重伤了小师妹,叛出师门,成为江湖上人人喊打的恶徒。

  容长青找到恩人时,这命运多舛的年轻人正被自己的师父召集了主持正义的武林同道,围在了隐居的小村子里,要为早亡的女儿女婿全家讨回公道。容长青赶到之时,他被毁了武功,断了手足,扔在晒谷场上等死。奄奄一息的他含泪谢过容长青,拜托他将自己火化成灰,扬弃在山林之中。他说他只是一念之差,铸成了大错,便成了人人诛之而后快的恶人,再没有办法回头。他说为人太难,他做不好人,但愿魂魄尽散,不再转生。

  人虽有是非善恶,但孰能无过。有的错能改,有的错却不能回头。可即使是大奸大恶,也未必就人性泯灭,未必没有过愧疚和悔恨,只是时也命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最终一错再错。他愿给一时为恶的人留一线生机,一个最后的栖身之地。

  他建成鬼谷之后,又重金聘了龙渊阁为鬼谷打造了重重机关,既为保护谷中群鬼,也为限制群鬼不得擅自离开。

  容长青昭告江湖,但凡为恶之人有悔改之心,便可投奔鬼谷,成为世外之鬼,任何人不得再干涉抑或追杀。而谷中之鬼,则许进不许出,此后没有鬼主的允许,绝不出世。

  一干武林同道眼看无数恶徒自此逃脱,虽心有不忿,但一则长明山的面子不得不认,二来容长青紧守鬼谷与世隔绝,虽然苦主不能再手刃仇人心中始终介怀,但于武林也确实省了很多麻烦。尤其一众武林耆老,动不动就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其实早已不厌其烦。他们嘴巴上对容长青公然庇护恶徒颇多微词,事实上看到容长青确实将诸多恶人死死困于鬼谷之中,不再有作乱江湖之机,心中大为满意。龙渊阁的机关之精巧复杂众人皆知,更不用说当初建谷之时,所有工匠和技师都是服了忘忧散以后被蒙着眼睛带入谷中,出谷时又都喝了孟婆汤,将十年中的经历忘了个干干净净,江湖中不知道多少人用尽了手段,也不曾真正找到鬼谷的位置。

  容长青只是没有想到,善恶其实只不过是一念之间。他在世之时,凭着卓绝的武功和过人的智计,倚仗长明山的威望,没有人或者鬼敢生出妄念。可他一旦去世,又有谁还能辖制得住鬼谷这头畸零而生的怪物?

  鬼谷本是他在阴间和阳界搭建的缓冲地带,想要在人间给这些曾经的恶徒留最后一线还阳的生机。可他死后,又有谁还记得他的理想?没有了他的威压,谁又能将群鬼拦在鬼谷?正道将鬼谷看成罪恶的渊薮,鬼谷群鬼自己也从没将自己当人看。他们不仅习惯于做鬼,更乐于做鬼。鬼谷成了他们沉沦的深渊,不但没有帮他们找到还阳之路,反而让他们学会了更多,将这些恶徒教成了真正的恶鬼。

  下章么,温温肯定出来的,应该不太会很霸气。。。这个故事的走向吧。。。目前有些神奇。。。我也有些晕哈。。。

  而且。。。不是每一章都有温温和阿周出没哒,大家要多支持可爱的配角哈。。。

  屋子其实并不小,但是门窗都紧紧闭着。窗子上不仅垂着竹帘,还用棉被将门窗的缝隙结结实实地堵着,几乎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屋外明明是响晴白日的阳春三月天,处处草长莺飞花红柳绿,这屋子里却黑黢黢冷飕飕的,森然的寒意几乎能顺着骨头缝儿钻进心里。

  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泄下一角明亮耀眼的阳光。一个白衣的人影不紧不慢地自门外晃进来,折扇轻摇,很有些浊世佳公子的潇洒翩然。

  “你他娘的能不能快点儿进来?慢吞吞地跟个娘们儿似的!”暗影里爆出一句怒骂,一只短刀嗖地一声迎面飞来。

  白衣人倒也不慌忙,侧身一闪,手中折扇轻轻一撩,刀子被他打飞,当的一声钉在窗框上,力道沉猛,竟将木头窗框扎了个对穿。蒙在窗上的半截棉被震得滑落下来,小半片白惨惨的日光隔着发黄的窗纸透进来,将屋中的黑暗冲淡,显露出几个隐约的身影,尤其开心鬼一张疤痕兀自赤红的鬼脸,半明半昧间,显得格外狰狞。他一拍床榻就要站起来:“急色,你故意和老子做对是吧?!”

  “开心!”仍然隐在暗影里的无常鬼低喝一声,语带威慑:“这里不是鬼谷,你们都安分些!”

  急色鬼笑吟吟地道:“这里虽然不是鬼谷,外面却也有薄情司的人明岗暗哨地守着,就算老鼠想钻进来,也得被扣下来查个祖宗八代。喜丧那个娘们做事,你还不放心么?你怕什么?再说了,就算有人能够靠近这里,还能从我们手里逃出去么?”

  暗影中的无常鬼斜斜地瞟了他一眼,阴阴地道:“急色,你在谷中做些勾三搭四的勾当也就罢了,如今出了谷,还当收敛些,你可莫要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你昨天夜里又出去了吧?你可仔细着些,惹出麻烦,可没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急色鬼本还想反驳,想了想,却也明白无常鬼的谨慎其来有因。他掩饰地摇了两下扇子,打着哈哈:“嘿嘿,我虽喜欢结些露水姻缘,却也都是彼此心知肚明钱货两讫的勾当,怎会惹什么麻烦。我急色可是知道分寸的。”

  无常鬼的目光在他被脂粉涂抹得雪白的一张脸和靑虚虚的眼圈上打了个转,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你可莫要忘记,这里是晋州。”

  开心鬼翻了个白眼道:“无常,你也莫要涨他人威风,灭自己的志气。那周子舒纵然了得,难道我们鬼谷就怕了他不成?再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有本事!江湖上的英雄还少么?也没见谁家能真奈何得了我们。”

  无常吸了口气,忍住心头的怒火,一字一顿地说:“我倒是也不知道他周子舒是不是真英雄。我只知道他刚刚接手四季山庄时,那些老家伙没一个把他当回事,江湖上都以为他不是被架空,就是被赶走,没人看好他。可你看看现在,才不过几年,还有人跟他做对吗?那些个老不死的,还有一个敢开口的吗?哪个提到他周子舒不是满口子地夸赞?你以为他是靠什么走到了今天,跟你们一样只会说嘴,只会耍横吗?”他环视着屋中的几只恶鬼,只觉满心无奈,却也只得耐着性子一一解释:“更何况,晋州又何止一个四季山庄?!北天窗,南毒蝎,你们可知道黄河南北已尽在天窗掌握之中?咱们这些人偷偷潜入晋州,一旦为天窗觉察,将会是什么后果??当然,我们不见得畏惧天窗,但你们可知道,据说天窗跟官府之间,更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几个鬼影已不约而同凑上来,眼巴巴地望着无常。开心轻咳一声,腆颜笑道:“无常,你倒是说啊,卖的哪门子关子哟!”

  无常冷声道:“我们当然不怕和天窗做对,可如果引来朝廷正规军队的围剿,那时我们要如何应对?!”

  “杀嘛!”开心鬼桀桀怪笑:“朝廷的军队又怎么了?来多少,咱们就杀多少!”

  急色鬼嘁的笑了一声:“开心,你一次能杀多少人?十个?百个?总有力竭的那一刻吧?你知道一只军队有多少人么?小晋王的近卫倒是不多,才一万人,你我兄弟联起手来,随便杀一杀倒也不算最难。但晋州节度使麾下却有八十万大军驻守雁门,其中十万铁骑只需半日就可以驰援晋阳城。你便是把刀子砍钝了,把全身力气用尽了,怕是也杀不完。”

  “好啦,都别吵了!”无常鬼这时才出来打圆场,“天窗虽然威名赫赫,我们鬼谷倒也不怕它。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千里迢迢闯到别人的地盘,本就情形不明,难免疏漏。你我自然不会怕事,却也没有必要惹事不是?”

  拄着勾魂镰沉默站在无常鬼身后的黑无常却哑着嗓子开口了:“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闯到别人的地盘里来?我们在鬼谷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倾巢而出,北上晋阳?十大恶鬼全员出动,谷中竟然只留了慎刑司守护,万一被人抄了老巢……”

  开心鬼却再也忍不住了,焦急地问道:“小黑说得不错,无常,你可知道,温疯子为何发下鬼王令,勒令我们全部赶来晋阳?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和北地武林可是素无纠葛,他到底打算要干嘛?他不会真的疯到想要一统江湖吧?可就算要统一天下,也该从自己的地盘往外扩张啊,咱们巴巴地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做老大,人家能让吗?”

  无常鬼微微眯起眼睛,藏住眸子凌厉的精光,半真半假地笑道:“开心啊,做人呢,贵在心明眼亮,才能活得长。咱们做鬼呢,至要紧的便是要识时务。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想的——就根本不必想。你要学学食尸,笨一点才更开心。”

  开心鬼虽是心中生了惧意,嘴上却依旧不肯示弱:“无常,你可是出了名的心黑手毒,鬼谷里谁不敬服你?可你堂堂十大恶鬼之首,居然给温客行这兔爷儿当狗,点头哈腰的连个不字都不敢说。姓温的随随便便传了一封鬼王令,你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来了。你都不在乎,我又什么好在意的。我便看着你做狗做得这么勤勉就觉得开心,真他娘的开心!”

  无常鬼眼下的肌肉微微一跳,冷笑着看着开心鬼脸上的疤痕:“开心,你的嘴好得真快,”

  开心鬼神色大变。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触摸了一下自己横贯了整张脸的伤疤。温客行这个疯子,他当时不过说了句不正经的笑话。就为了那一句玩笑,他的半张脸险些被从头盖骨上撕了下去。现在伤口其实已经痊愈了,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他都仍然能感觉到那种肌肉被活生生扯断的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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